一系

因《小说家与魔鬼》而生的

致 @不溯月面 老师:

    一部作品生来就是要被误读的——这话由我一介读者来说实在大言不惭、恬不知耻,毕竟我作为读者之浅薄,既无力翻越高山气喘吁吁地与纳博科夫相拥抱[1],也终归只能是与芥川无缘的众生[2]。我对脑叶公司一无所知,对芥川和太宰两位也只是浅知皮毛。此外,您在文章结尾所引用的文本也好,洪水与海平面的评论也罢,我都未琢磨出完全无疑的解释。被我这样的读者评头论足,或许堪称创作者之一大不幸。但我还是不知为何想到那大毒蛇一般的寂寞[3],终于下定决心、姑妄一写,为您,您的作品,或者至少为我自己。

    同人视角的评论,我就不多讲了。请万勿觉得此为我不赞成您人物解读的表示。事实上,您的人物相当鲜活,不了解两位的读者,或许会失掉许多会心一笑的瞬间。……这样说起来或许虚浮,那么斗胆将我读来微笑过的句子摘出来罢。望能传达我的微笑。

“我的烦恼与你无关,恶魔。”这位小说家对宗教颇有心得,他只一眼就认出了来访者的身份,“我了解你,你骗不了我。”

“不,你大错特错。我不拒绝你正是因为我是人。”小说家抽起烟来。

小说家想,他本来也不打算改变什么。

但是他又不想一味地对罪恶进行“惩罚”,他想,他是想要予以“同情”的,但是“同情”这个词显得他像个神。

属于读者自己的嘴也没有笑,它一开一合地,在笑声中,发出声音:“因为这样能让我好受一点。……比起嘲笑自己,还是嘲笑别人更舒服一点吧?”他问,“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?如果我已经犯下了那么多罪过,被人笑笑还是能让我好受些。他们也在笑自己,虽然在笑但是很痛苦,所以我想逗他们笑,哪怕笑我也行。老师,我做错了吗?”

    我最想赞叹的,其实是此篇不那么同人的部分。原谅我稍抿一口水,慢慢来说。

    首先说文体。其实我一向是不喜欢划分文体的,总觉得这台笨刀在文学面前显得太僵。但不知为何,您文章里登门拜访的青年,频频让我想起童话。或许是因为这样重章叠句的结构容易理解(是吗?《诗经》说),又或许是因为这样一唱三叹的形式容易抒情,我总觉得在童话里经常见到这样的结构(王后问着告诉我,镜子,告诉我实话;王子叹着燕子,燕子,小燕子)。奇异精怪的象征,也带些童话的特色。而且,文章的内容虽然正如这两人的灵魂一般深重,可语言却是带俏的,情感却是温热的。——当然了,这篇文章做不了小孩子的童话。是给我这样的青年人读的童话吧。

    然后是语言。我有见到您说,您在“有意杀掉形容词”。我自己也是“少形容词和副词”言论的支持者,不过有时见到色泽瑰丽的文章,心生艳羡,也不由得思考这两种不同的技法对应着怎样的表达目的。我自己拙浅的思考就不多谈,只说您这篇文章的成色。我以为您这篇文章所要表达的,较之情更多是理;所依靠的手法,较之描述更多是象征。至此,我几欲说出“形式完美贴合内容”一类的话,到舌尖却又吞了下去。芥川本人不正主张形式与内容的交融吗?[4]我的理解或许要更过激一些,我以为形式即内容,若非为分析赏鉴之故,不必撕拆。正是这样舍去了详细描写、瑰丽修饰的语言风格,才凸显了理,凸显了象征。

    最后就浅谈一下这一“理”与其象征吧。这是我最想谈的,也是我最确知自己误读的部分,我想也是文章的内核。提前恳请老师原谅。

    开篇的恶魔,一方面让我想起“艺术家为了创作非凡的作品,在一定的时候或一定的场合下有可能会把灵魂出卖给恶魔。这意思当然也包括我可能做出这种事来”[5],另一方面也让我想起《烟草与魔鬼》。牛贩子之获救伴随着堕落的一面,然而本文里功成身退的恶魔却留下艺术的薪火,这正是我先前所说情感之温热。欢迎来到地狱——恶魔拍手笑道,这笑声直传到傻子的天堂。

    能使文字变成现实的,恶魔的笔。诸多此类的故事,不赘言。依我之见,这是一支书写现实的笔,是不给人赏玩、而给人针砭的刀枪。“他写道:「小说家没有付出代价就得到了这支笔。」”恶魔还给他钞票,但恶魔带走的报酬(意义)不是钞票,而是小说家写下“「小说家的左手中出现了一张面值为998元的纸钞。」”这一事实。这一事实就意味着欲望,意味着面对诱惑的裂缝。小说家其本身就是想执刀笔。他不相信“改变”,和他想要改变什么,是共存的。知其不可而为之,正是地狱大门的钥匙(他的烦恼是否与此有关……?)。而所谓“代价”,就是这欲望的后果。

    一身的眼睛。“于是他拿起笔,把自己的眼睛塞到那些文字里”,这是首先使我想到小说家也一定浑身是眼的文字——毕竟,教人去看天地万物之人,自己也不可能屈伏洞穴之中。我自己没能读出结尾的暗示,大抵是因为人们说青年是怪物,却以“先生”和“您”称呼小说家的缘故。“抱歉,并不是歧视您的意思。但是如果是您的话,应该可以看懂的吧?”于是前半被我解为“希望小说家不要以为自己觉得他同那怪物是为同类”,后半被我解为“因为这是一位有名望的小说家”;“唉,您这样的,哭起来可真要命啊”,只简单被我解作“小说家(他)的文弱敏感”。这却是我的幼稚了,人群有些傲慢,是只会向无意志、无需求、无威胁的死人披露的。此外,这眼睛的意象,其实本也书写着两位心灵的敏感(敏锐)。一身的眼睛的象征,初见着实惊人而且骇人,然而“间或眨着”、“像波浪依次闭合”这样的描述其实很温和,并不致力于渲染恐怖感(这正是我敢想起童话的缘故)。再读下去,那些眼睛甚至显得很悲悯,又很无助。两位写世上的丑恶,其实或多或少都是观照着自己内心的污泥来写的,因而常显得惶然悲伤,让读到的人比起下意识的愤怒,甚至更多感到一种茫然的难过(更有甚者,不要脸者,感到有同罪者的安慰)。他们会不会也吟叹着“我们的罪顽固,我们的悔怯懦”呢……?我(更有甚者,不要脸者)忍不住这样想。另外,青年看得见自己身上的眼睛,想必小说家也是如此。不然,“明明是他想要大家都看见的,但是让所有人都陷入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也并非他的愿望”这样清醒的因果认知,便也无存了。联想:鲁迅以铁屋子设喻问金心异(我觉得这化名有趣味,故不合时宜地一笑)时,是否有着一些相似的犹豫呢?然而鲁迅终于向着铁屋子里的人呐喊终生,芥川却在黑暗的雾气里沾濡着寒露,终于迷途。境遇之差,性格之差,还是文化之差?美却是一致的,各是各全集里最重的一部。一叹!

    嘴巴。这节我未能得出使自己无疑的解读,只能与您讲我半成品的想法了,多么沮丧。您开出的医病的药方,“嘲笑”,我略有愚见,不过放到后面再谈。青年那刀刻的笑口和小说家的不同了,那里勾着的不是含悲的冷笑,而是小丑的泪笑。“这笑声有一种感染力,让听见的人也忍不住发笑”,青年的文字或许还能叫稍多些的人发笑,至于小说家的,还能笑的不是慈笑着的圣人,就是爆笑着的粗人吧。一个仿佛是界外的判官,却终于发现他也审判着自己;一个是警世的小丑,把自己游街,敲锣唱着“万莫如我”,却也在木车上俯视着众生。“有错的人是我们”,青年这样说了,那么“比起嘲笑自己,还是嘲笑别人更舒服一点吧”的发问,就该是对着他自己和世人两者的。这是实话,就算是观照着自己写作,也要假托别人,方能使刀笔狠厉。所以说:“因为这样能让我好受一点”。可又瞒不过自己周身的眼睛,明知这一态度的虚伪,更加为此痛苦,才有“如果我已经犯下了那么多罪过,被人笑笑还是能让我好受些”之言。“他们也在笑自己,虽然在笑但是很痛苦,所以我想逗他们笑,哪怕笑我也行”。这句着实很温柔,既然我罪之深理当被笑,那么你们便来笑我吧,会好受些——但原谅我读青年(他)的文章读得不多,又生性严厉残酷——他会感到他们都在笑着他们自己吗?……他们真的有在笑着他们自己吗?我怀疑这一点,也怀疑他们的笑里究竟带着几分痛苦(直白来说,青年(他)是否以身饲虎?)。小说家答说:“不,是我做错了。”这是向睁开的眼睛道歉?向割开的刀口道歉?向在炙热的绝望里摇醒来的人道歉?……我也只能说到这一深度了。

    小说家所想的结论,“每个人的感受力都是不一样的”,应当是希望青年莫要袭自己的眼睛和笑口吧。他叹赏波德莱尔字里行间向善的部分,也会深深地被志贺吸引。这会是救赎吗?但还是要睁着眼睛的,“每个人都应当看得见”。如果不能闭上眼睛,这会是救赎吗?每个人眼里映入的世界是不同的,不该人人都见到地狱。但这会是救赎吗?还是要有自己的声音去言说,“每个人都应发出自己的声音”。如果全都张开嘴巴,这会是救赎吗?每个人口中讲出的故事是不同的,不该人人都发出冷嘲。

    他丢了恶魔的笔。可我总看到他“重新拿起自己用惯的钢笔,写了两个字。看了一眼那支笔。又写了两个字。终于还是拿起了那支笔”。小说家的眼睛和嘴巴,毕竟也是“每个人”眼睛和嘴巴中的一个。他毕竟战斗到底了,他的灵魂早在一开始就交给了恶魔。“小说家知道他们说的河是哪条河,但是他不知道他们说的怪物是哪个怪物。”“那位小说家已经死了,可是这本书还活着,文字中的眼睛还在审视着,文字中的嘴巴还在讲述着,永远以这个样子活下去。”是哪个怪物呢?又是哪个小说家呢?“小说家哭了”,让我想起含着眼泪,诉说自己生而为弱小人类的小说家(他)。

    我读了许多遍,仍觉得这是一篇有关善恶和艺术的寓言童话。关心过更广阔、更永恒艺术的人,都能读到东西,因此也曾向圈外的朋友推荐。我评判同人作品的时候,总喜欢从人物还原度、关系性内核和作品本身三个角度来看,然而极难同时做到。人物还原度不说,发掘并表现关系性内核本身就非常困难,还想要求作品本身有什么深刻的含义,真就是痴人说梦了——您这篇文字几乎圆了我的梦,所以我才按捺不住,一定要写这么一篇出来啰嗦。再要强调什么的话,就说关系性内核吧:在我看来,芥川和太宰关系性的一大内核就是距离——作者和读者的,偶像与粉丝的,死者与生者的。无论何种形式何种笔法,对我来说,不聚焦或至少体现这一内核的,多少差些味道。

    如前所言,愚见抖抖索索地挤在最后。“但与恶魔的交易绝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”,私以为这句稍有一些冗余,不说也不损其意……然而童话确实常常有此类点明的句子(多么自私的巨人!)。“小说家想,他本来也不打算改变什么,既然如此,那他来为人们打下那个根基吧”,如我先前所说,我以为小说家(他)不是不想改变,却不相信“改变”,所以若我来写,前半句会保留,后面或许不会使用“打下根基”这样的措辞。可能会近于“但是……只也让他们看一看吧”这样的意味。这只是各人理解的不同,如您所言,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声音……我若要传达我的声音、我的所见,当去我自己的文字里,在别人的文章上指手画脚,实在太过冒昧。但还是请原谅我,姑且算做人物理解交流……下一条同样如是,“让大家都学会嘲笑吧,嘲笑罪恶,善良自然会诞生”。私以为小说家(他)虽然选择了冷笑,但那不出于主动,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被迫。他大概并不以为善良能诞生在对罪恶的嘲笑中,若我来写,至少在结尾会加一个不确定词,如“……么”,如“,吗?”——仍只是我自己(连全集都没读完的人)擅自这样以为着。

    我想说的,大致就是这些。多有冒昧之言,实在忐忑不安。与其说是写给您的评论,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的梳理。非常感谢您的创作。这是我事同人创作以来所见的,最有资本拿出同人圈外供人欣赏的作品。几乎让我不再想写他们相关的文字了——但我也是读着那么多大家名家的书,还梦想着写作的小孩,没脸皮的本事,还是有点。姑且祈祷自己的文字不会成徐凝恶诗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喜悦的读者与不安的作者 一系 敬上


[1]那云雾是一座山峰——而且是注定要被征服的山峰。在那无路可循的山坡上攀援的是艺术大师,只是他登上山顶,当风而立,你猜他在那里遇见了谁?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。两人自然而然拥抱起来了,如果这本书永垂不朽,他们就永不分离。——弗拉基米尔·纳博科夫《文学讲稿》自序《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》

[2]当我们奔向艺术完美之路时,有某种东西会妨碍我们的前进。是苟且偷安之念?不是。那是一种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。就好像登山的人越往上爬,越莫名其妙地留恋云层下面的山麓一样。这样说如果还不明白——那么,这种人于我终归只能是个无缘的众生。 ——芥川龙之介《艺术及其他》

[3]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,是自此以后的事。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;后来想,凡有一人的主张,得了赞和,是促其前进的,得了反对,是促其奋斗的,独有叫喊于生人中,而生人并无反应,既非赞同,也无反对,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,无可措手的了,这是怎样的悲哀呵,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。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,如大毒蛇,缠住了我的灵魂了。——鲁迅《呐喊》自序

[4]因为形式存在于内容之中。或者说反之亦然。不理解这种微妙关系的人,艺术将永远只是闭合的书本而已。 ——芥川龙之介《艺术及其他》

[5]频繁引用同一篇文章,会显得好像我只读了这一篇一样。明明确实读得很少,却还是为此感到惆怅的我,真像那只频频梳理自己身上百鸟艳羽的乌鸦啊——从此便不注了罢。


评论(2)

热度(36)
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